文:陶洁之
作者简介
陶洁之,1934年生,安徽省太和县人,早年毕业于合肥师范学院,从教40年,太和一中高级教师。所学中国语言文学外,亦善美学,师承徽籍美学大师朱光潜先生。现为安徽省阜阳市洁正园园主。自幼喜爱盆景艺术,继承徽派雅士盆景艺术传统,力主创新,盆景作品也多次获得国内外大奖。喜盆景理论研究,曾发表过多篇盆景论文。
文化大革命期间,盆景艺术被批为“封、资、修”的黑货。十年浩劫结束后,盆景得到解放,空前繁荣。然而好景不长,在上世纪与本世纪交替之际,盆景界又发动了一场盆景“大革命”,将明、清、民国期间民间创作的各种形式的盆景艺术戴上“规则式”的帽子,口诛笔伐,尽数“罪状”,统统判了“死刑”。多亏扬州籍中国盆景艺术大师赵庆泉先生,出面对扬派“云片式”盆景极力保释,该艺术才死里逃生,免遭厄运。赵先生此举,对拯救文化遗产立了一大功,名垂青史。
消灭了所谓“规则式”盆景,盆景界又刮起了盆景“自然式”之风。这里且不讲消灭所谓规则式盆景之举是对是错,单说对“自然式”的理解。
盆景的“自然式”,其实仍然要人们制作“规则式”盆景。美学家朱光潜先生说:“所谓‘式’就是标准,就是常态,就是最普遍的性质。”盆景用“自然式”限定,这就是说制作盆景只能以自然的样子为标准,以模仿自然为常态,不可改变。这是再规则不过的了。
“自然式”模仿自然不是什么新鲜事物,是西方国家18世纪前的“过去式”。“自然式”的提出,与西方自然主义的自然模仿说如出一辙。
“曲尽其妙” 地龙柏 陶洁之藏品
自然模仿说源于欧洲,始创于柏拉图,发扬于亚里士多德,重申于西塞罗。他们都认为自然是美的,艺术应是自然的拓本。所不同者,自然主义者柏拉图以为美在自然全体,无选择地模仿自然;而亚里士多德认为自然美在类型,重在选择,创立“理想主义”,但仍重模仿。理想主义实际上仍是一种精炼的自然主义。人们对西方的自然模仿说的这两大派的主张,统称为“自然主义”。
近代艺术所看重的不是普遍性,不是类型而是个性。艺术的使命在于创造具体的形象,具体的形象都要有鲜明的个性。近代人认为,不管怎么样模仿自然,都是粗浅的、平凡的、陈腐的,都缺乏个性,为艺术之大忌。艺术是创造,不但不模仿自然,而且还要改变自然,要创造出不同于自然而有个性的形象。它是一种精神产品,是为满足人们的精神需求而创造出来的艺术品。
近代以来,我国文化艺术界、学术界一直对自然主义持批判态度,而我们的盆景“自然式”者,拣起西方自然主义的滥调当《圣经》念叨,令人不解。
“自然式”者将“自然式”盆景说成是最理想的艺术,这与西方自然主义的论调是一致的。所谓“自然式”艺术,与中国传统美学思想大相径庭。中国哲学认为,创造是宇宙的根本特点,天地的精神就是创造。儒道两家以不同的思维方式,以各自的经典著作同举天地的创造精神,于天地中虚构了一个神奇的创造者——造化。什么是造化呢?《现代汉语词典》解释:“自然界的创造者”;《辞源》解释:“造化指自然的创造化育”。二者综合起来即是:“造化是自然界的创造者,它创造自然,化育万物。”
“鞠躬拜贤” 地龙柏 盆龄48年 陶洁之藏品
中国美学强调创造,艺术要“合造化之功”,南朝陈姚最提出“心师造化”。“师造化”不是西方的模仿说。师造化的“师”是古汉语的名词意动用法,即“以造化为师”——学习造化的创造精神。天地由创造显示美,人应以美的创造合于天地。对艺术来说,人如何创造艺术美呢?唐代张璪提出“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两句之间是客观与主观的辩证关系。造化创造自然,是外部的自然客观世界;“心源”是艺术家的主观世界,包括观察、体验、提炼、加工以及思想感情的介入和表达。换句话说,盆景艺术创造就是以自然为依据,通过主观思考和内心感受,以自己独特的方式,用熟练的技法表现出来,成为完整的艺术品。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的艺术创造,是艺术审美活动。朱光潜先生说:“艺术凭借自然,却也超脱自然,它是根据自然而另外建立的一个意象世界。”艺术家面对自然,必须情与景融合,产生美感,胸中建立一个不同于自然的美的意象,即美的形象,然后以自己的方式表现出来,这就是艺术品,这种艺术品表现出的“美”就是艺术美。艺术意象是创造出来的,不是自然事物的拓本。这是“自然式”模仿自然万万做不到的。
“自然式”者对“自然式”盆景做了美丽的包装,贴上自然美、回归自然、天人合一、师法自然等标签,这里必须加以辨析,了解事实真相。
“自然式”者声称“自然式”盆景为自然美,这是不可信的。柳宗元说:“美不自美,因人而彰。”实体化的外物要成为“美”,必须要有人的审美活动,须要有人的意识去“发现”它,使它从实在物变成“意象”,外物并不能单靠它们自己就成为美的(美不自美)。美离不开人的审美体验。中国传统美学在“美”的问题上有一个重要观点就是:不存在一种实体化的、外在于人的“美”。“美”离不开人的审美活动。
再说,“自然式”盆景即使有了观赏者,成为审美对象,也不是个个给人以美感。模仿也并非易事,有些蹩脚的作者自身乏术,作品太令人厌恶,“刻鹄类鹜,则无所取焉”,不能给人以美感,引起审美冷淡,观赏者不能进入审美活动,遏止、消解了审美意象的生成。无美感产生,此种东西就成了美的反面。从这一点上说,“自然式”盆景的“自然美”之论也是虚假的。
“自然式”与西方模仿说关于“美”的论调是一致的。中国艺术一向追寻的是艺术美,而不是自然美;近代以来,西方不少艺术家也在追寻艺术美。
“八风不动” 刺柏 陶洁之藏品
“自然式”者说“自然式”盆景是“回归自然”,此论是拾西方自然主义之牙慧。18世纪法国自然主义画家卢梭认为自然尽善尽美,提出“回到自然”的论调,浪漫主义者又加以推波助澜,呼声喧嚣一时。“回归自然”与“回到自然”何其相似?看来“自然式”者效法西方自然主义铁了心。但不知这一去还回来否?
“自然式”自称“天人合一”。这里说说我的看法。
说天人合一,须先说“中和”。“中和”讲的是对立的有差异的因素的统一与融和,反映出的是中国人最根本的思维模式,即“合二而一”的哲学思想。它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根本,几乎与中国传统文化同时产生,也一直贯穿在中国古代审美形态的发展过程之中。天人合一是中和审美形态范畴中的一个审美形态,是中和的最根本的特征,它贯穿于中国文化从诞生至今整个发展过程,是中国审美文化之魂。
那么,什么是天人合一呢?《中华思想大辞典》说:“主张‘天人合一’,强调天与人的和谐一致是中国古代哲学的主要基调。”“天”是什么呢?在中国古代至少有 5 种含义,所以季羡林先生说:“对天的解释有点困难,因为‘天’字本身含义就有点模糊……我没有哲学家精细的头脑,我把‘天’简化为大家都能理解的大自然。我相信这八九不离十。”这里得出结论:所谓天人合一,就是人与自然的和谐。这个“和谐”,包容了哲学家关于天人关系的各种说法,诸如融合、契合、相融等。天人合一思想,是以中国为代表的东方综合的思维模式的具体表现,是中国合二而一哲学思想的具体体现。
“自然式”者说“自然式”盆景是天人合一,这是贴错了标签。盆景艺术的天人合一,是艺术的创造。盆景艺术家面对自然,以自然为依据,通过审美活动,创造出一个美的意象世界,用自己独特的方式表现出来,也就是说创造出一个自然中没有的、新的盆景艺术形象。这个新的艺术形象,是天与人相合的成果,也就是天人合一的“一”。这个“一”,是人与自然的契合,是艺术家心与物的融合,是情与景的相融。“自然式”盆景是自然模仿,模仿出来的东西仍是“自然”,没有什么创造,人与物并没有融合,也就是天人不合,也不会出现一个新的“一”。
再者说,如果说“自然式”盆景是天人合一,而西方自然主义的自然模仿说也是天人合一了。恰恰相反,西方是分析的思维模式,奉行的是主客二分、一分为二的哲学,人与自然(天)是对立的。不论怎样模仿自然,都还是自然是自然,人是人,绝不是天人合一。
关于“自然式”盆景“师法自然”说,这是不辨真伪的盲从。
“师法自然”是明末清初画家弘仁法师提出的。因这一提法毫无根据,内涵有逻辑错误,故各大美学著作几乎都未收录论述。
“师法自然”是个文言句式。师,名词用作动词,是学习的意思;法,技法;“自然”前省略介词“于”字,相当于现代汉语的“向”、“从”等字。完整句子应是“师法于自然”。这是个无主句,可译为“向自然学习技法”或“从自然中学习技法”。原句子结构没有毛病,而是句子内涵失去真实性,不合逻辑。众所周知,所谓技法是绘画、雕塑、盆景制作等的技巧和方法,是人创造出来的。自然是没有技法的。自然是现象,是状态,只能是艺术创作的题材。盆景艺术家要制作盆景,无论是自然模仿或艺术创造,都要凭借技法来实现。
技法是个对自然如何表现和怎样去表现的问题。一句话,盆景技法是表现盆景形式的手段。每个盆景艺术家的技法来源只有两个方面:一是学习他人,一是自创。没有第 3 途径。当某人创出某种技法,以后经过大家不断地改进和提升,日臻完善。从这个意义上说,技法又是大众的集体创作。千百年来,中国盆景的先人和现代人创造了许许多多技法(包括机械技法),都可用口头、文字表达出来,切实可行。作为盆景艺术的题材——山川湖海,花草竹木,有什么技法可言,谁又能说出自然有什么技法?谁又看见过文字记载的自然有什么技法?答案是否定的。对盆景艺术而言,既然技法是盆景创作的技巧和方法,显然是人类智慧的产物。不辨真假,空谈“自然有技法”,要“师法自然”,某以为这不是科学的态度。“师法自然”,既无美学意义,又无事实依据,属虚假之说,不能令人信服。
“同根并茂” 对节白蜡 陶洁之藏品
中国自古以来,各种艺术的创作都享有充分的自由。解放后贯彻“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方针,艺术家创作的空间更是宽广。比如绘画艺术,流派纷呈,多种形式并行不悖,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和谐共处。好山乐水,人各有志。饮食之道,在于可口,酸辣甜咸,各有所好,盆景施艺,亦类与此,何必尽同?盆景人文化修养与生活阅历不同,艺术想象与悟性不同,盆景之美丰富多样,创作形式因人而异,不可强求一致。况且人的情感不尽相同,艺术“因情立体”(见《文心》),也是情理中之事,故盆景形式与表现手法皆不可执一。若盆景“自然式”者固执己见,不允许其它盆景形式存在,要盆景艺术一律“自然式”,这既不符合中国哲学、美学的中和、通变思想,也有违当今国家的文艺方针。刘勰说:“若乃龌龊于偏解,矜激于一致,此庭间之回骤”。
这意思是说,对艺术如果局限于片面的狭隘的看法,自满于偏激点滴的见解,这不过是在庭院中绕圈子跑马。对盆景艺术而言,固执己见,不知通变,就不会有进步、有发展。通是继承,变是创新。通和变是继承与发展的关系。《文心》曰:“参伍因革,通变之数也。”文学艺术的继承与革新是“通变”的规则和方法。“自然式”盆景继承的是什么呢?“自然式”者割断历史,对传统盆景艺术全盘否定,哪有什么继承。一味地模仿、模仿,自然、自然,作茧自缚,一个“式”字了得,老是自然样子怎能创新!违背艺术发展的规律,是不可行的。
国内某些纯“自然式”盆景,看起来像“荒野的绿木”,作为艺术品显得粗放平庸,缺乏美感,与国、内外一些优秀盆景作品相比,相形见绌。而一些真正优秀的作品,都是摆脱“自然式”束缚的创新之作。
“自然式”盆景的指导思想是西方自然主义的自然模仿说,这在当今是不可取的。刘彥和说:“物有恒姿,而思无定检”。景物有固定的姿态,构思没有固定的法则。然则,以自然之“式”,将盆景人的思想及艺术手段卡得死死的,不能越雷池一步,还有什么创新可言,严重阻碍了中国盆景艺术的发展。“自然式”是一种极其落后的艺术理念。我们盆景人的头脑是该清醒的时候了,要明辨是非,摆脱一切条条框框的约束,回到盆景自由创作(创造)的天地里。康德认为,“人的艺术活动是以理性为基础的自由创造”。美学家德拉库瓦说:“艺术家永不会是天生自在的,自然界里没有现成的艺术,艺术就是创造……艺术的意象向来不是自然事物的拓本,它是艺术创造出来的。”众所周知,中国美学更是强调艺术创造,中国盆景艺术的发展唯一正确的道路就是创造之路——一条自由光明之路。
内容来源:《中国盆景赏石》201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