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作者所提出的观点并未完全能让人信服,但这种思辩的态度应有值得借鉴之处。中国现代盆景已进入“创新、求精”阶段,近年来盆景的创作手法和风格也有了长足的发展。相比盆景技艺的不断变化和发展,盆景理论范畴似乎过于“安静”了。故刊登此文.期望读者参与探讨。
这题目多少带有那么点旁观者的意思。其实也不尽然,本人目前确乎身在其中,从正式跨入门里,日思夜想,孜孜以求,四、五个春秋已从身边倏忽而过了,不能说目前我与盆景已达到心魂合一的境地,但个中的种种体会和切肤感受也还是有的。少时的理想是致力绘画,却因天资不逮以及后来的机缘,半途折入了盆景一路,虽时至今日仍偶有悻然,但常存胸腹之间的,还以感激和庆幸为多——总算没有偏离艺术道路。加之也算好读书,所以对盆景这种艺术样式无形中就存有比较和观照的意思,从这个角度说,用局外人的眼光来省察也是成立的。下面的一些话在行内人听来可能不那么顺耳,或许也会招来指责与呵斥,但一些话如鲠在喉,积存有日,再加心机浅直,不愿考虑艺术之外的其他什么,于是也就放胆直言了。
如何能“高于自然” “源于自然,高于自然”这一提法和理念在盆景界流行有年,已成“共识”,几乎所有的业内人士都把这句话挂在嘴边,并成为指导创作的一项原则和标准。源于自然这句话当然没有错,我想说的是接下来“高于自然”这四个字——自从听到它的那一天起,就不禁心生疑窦,充满了惶惑:高于自然?
怎么可能呢?若仅是指对自然界的山川树木,不要照搬照抄,而是截裁典型,汲取精华,提炼概括,进行转换性创造,使之更好地表现自然,表达情感,从这个意义上讲,也仅仅是从这个层面进行解释,我以为是对的。如果再往下说,再进一步扩大外延,大而化之,引申为大自然,那么,这个说法就近乎玩笑了。古往今来,那么多名哲先贤、艺术宗师、科学巨匠在神秘莫测变化无穷的大自然面前心怀敬畏,常怀惶恐之心情,以为节衣缩食穷经皓首能够窥得自然堂奥之万一就足以告慰平生了,怎么会想那个“高于”呢,又怎么能“高于”呢?“自然既极博大,也极残忍,战胜一切,孕育众生,蝼蚁蚍蜉,伟人巨匠,一样在它怀抱中,和光同尘。因新陈代谢,有华屋山秋……”(沈从文),这是一位文学家在关涉自然思考时的点滴感悟和思绪记录,叙述着人在自然面前卑微与渺小的感受。在任何领域,不管是人文学科还是自然学科,在那些代表了人类智慧峰巅的伟大人物那里,类似的情感和想法,时有表达。
如果我没理解错的话,“高于自然”中自然的概念,是指自然界中树木的形态和水陆峰峦的排列组合,或许再加风霜雨雪四时变化,这大概就是盆景谓之“自然”概念的全部吧。而以上几种,仅是壮丽雄浑气象万千的大自然的微小局部而已,怎能把它与真正的大自然混为一谈呢——一片叶子再美丽,也只是一片叶子,却不是树木,更不能说成广袤无边的森林。面对如此严重的概念混淆,恐怕是不能不让人上前说道几句的。
其实仅就树木形态一项而言,以目前圈内普遍表现水准来看,也未见得能够比大自然中的优美树木高到哪里去,2005年第6期扉中的那幅“铁钩银划”即可为一小小例证。在准确完满模拟自然树相这一层面还尚有较大差距的情势之下,“高于自然”这句概念既不准确,而且过于飘渺,怕是也永远无法实现的一句话,就这么轻松随意地在盆景人那里脱口而出,任意弥漫,将原本理论积淀就不深厚,学术壁垒也欠严谨的盆景规范消解地愈加支离。有些人甚至将之奉为圭臬,以至在其指导下出现了一些远离自然、近乎臆造的作品。对此,真不知让人说些什么好。
还是那位堪称伟大的雕塑家罗丹说过的一句话,我以为较为精当妥帖地道出了自然与人以及和艺术之间的关系:“艺术家是自然造就的——当他理解了自然,并把它表现出来时——与其说艺术家是创造者,不如说是具有师法自然之才情的人。”
何为“高等艺术”
使我常常不解的是,为什么说盆景是“高等艺术”,这种说法作为鼓励和褒奖是正常的,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不正常的是我们业内的诸多人士就真的信以为然了,甚尔四处宣扬,并且自己也沉浸在这种一厢情愿的假象里,不愿走出, 其实对我国的历史和文化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是什么构成了中国文化艺术的主干——那是流光溢彩历经千年传递而不能损益分毫的诗词歌赋、华采文章,是凝聚了数千年来华夏骄子智慧与才华、置之世界文化舞台堪与西方油彩、古希腊雕塑争峰的书法和水墨画,是深速悠远、远旨高华引发受众诸如巍巍乎高山、洋洋乎流水之想的音乐艺术……
提起中国传统文化代表人物,人们首先想到的当是孔子、孟子、庄周、荀况,是屈原、司马迁、李白、苏轼,是范宽、王羲之、颜真卿、“元四家”、“清四僧”……是他们和他们的作品,共同铸造了祖国传统文化,以及我们特有的文化品格和千年绵延、不断丰富变化着的中国人的文化心理结构,而不是这小小的“些子景”和它的制作者们。我至今依然钟情着盆景,但我更得正视这个现实。高等,比什么高?比博大精深、英才汇萃,时至今日仍吸引大批优秀人才为之献身的书法、绘画高,还是比文学、戏剧、建筑高?没有比较,如何谈高下呢。那么,经过比较,高等又从何谈起呢?
衡量艺术门类之间的高下,往往要比较她蕴涵积淀的文化含量,看她吸引汇集了多少优秀人才,有多少真正称得上大师级的人物在其中支撑与推动(这里所指的大师不是评出来的,而是时光淘洗、历史选择的结果)。翻检我国盆景发展历程,睁大了眼睛去寻找,平心静气地来比较,看看有谁堪与但丁、荷马、莎士比亚、贝多芬、米开朗基罗、达芬奇、毕加索、鲁迅等文化艺术巨匠颉颃?有谁?
我对盆景用“挚爱”二字形容怕是不算过分。然惟其热爱,所以才更应该对她的位置弄个清楚明白。盆景到底能在多大程度上参与影响一个人的思想、情感和灵魂呢,说得严重些,她对…个民族、一个国家甚至于人类的文化精神、文化品格的形成和塑造到底能够起到什么样的作用呢,她对于一个人的灵魂触动、情感浇灌、思想培育能够与诗歌、戏剧、交响乐、绘画、影视甚至流行歌曲相比吗?
以我看,怕是不能。不管我们怎样引经据典、旁征博引地考证,把她说得如何源远流长、馨香古雅,以洗去其固有的民间艺术征痕,并无视其从属的支流末节地位,可事实就是事实,我们应当予以正视。下面的一个生活小例,或许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她在文化艺术殿堂中的尴尬位置:步入书店,想要购阅相关书籍,几度徘徊寻找之后,恐怕只有在菜谱、毛衣编织之类的挟拥中才能够找寻到她的细弱身影。
依我看,起码在目前,就盆景这种表现方式所达到的思想和艺术高度而言,还无法与书法、绘画、雕塑等艺术形式比肩。这是我们应当心平气和承认并坦然接受的一个事实。至于它能否发展成为具有真正完整理论体系和达到相当创作高度的艺术门类,迸发出我们内心所期待的精彩与辉煌,我想,这将需要众多有志者的执着求索和未来时日的漫长酝酿。
关于“盆景理论”
对当前“盆景理论”的看法经过反复比较和掂量,笔者以为,盆景这种艺术样式,到目前为止并未形成完整、独立的理论体系。前人作品积累、专业知识积淀在20世纪之前几近于空白。对一种造型艺术门类而言,缺少了视觉记忆,对一门学科来说,没有专业积累,意味着什么,是不难得出结论的。故此,盆景这门艺术形式虽然历史悠久,但由于作品和实践积累上的严重缺失,以此为土壤为根基的理论建设,其贫血和苍白可想而知。
其实事实也在那里摆着,大家耳熟能详的标语口号式的“理论术语”大概就是“源于自然,高于自然”、“缩龙成寸,以小见大”、“虽由人作,宛若天开”、“无声的诗,立体的画”等有数的那么几句。再深一层次,系统条理、思维缜密、逻辑谨严、层层递进、循环往复、给人以警醒启迪、无以穷尽、难以言说的真正理论层面上的探讨,可以说等同于虚空。这一点,有书法、绘画、文学等诸多艺术门类和历史、哲学、数理、天文等自然人文学科与之映衬对照。
处女地往往会吸引更多的拓荒者,园地的一时荒芜或许预示着巨大生机的酝酿也未可知——这当然是良好的企盼。但从当前盆景理论现状来看,却并非预想的那么乐观。实事求是地讲,作为受到业内同仁普遍尊重的专业刊物花木盆景杂志,其开阔的胸怀和前所未有的开放姿态为当前我国盆景理诠界探讨创作得失走向搭建了良好平台,其中部分篇章无论对于真正意义上的盆景理论体系构建,还是对于指导创作都起到了应有的深化和激活作用。这是事物的一个方面,与此同时存在的,却并非那么令人欢欣,种种例证就不必谈了,略去它们,一个坚固内核会矗立浮显,即论者的目光和心灵,他们对艺术的理解与判断。
也知道这样说会招致反感,也想以一种和缓委婉的语气,但看多了那样的文章,见到许多被指而为马的鹿,这般言语在心中按捺盘桓了许久,还是要情不自禁地迸发。既无洞烛幽微的思想能力,也无与之要求相匹配的审美判断,还是以平实的心态和朴素文字,关注一下自己能够切实把握的东西吧,切莫以全知全觉、真理在握的姿态自居。虽然自己也难逃上述嫌疑,可这也正是我对自己的经常提醒和反复告诫。
在目前的盆景领域,所谓理论,我想应当是胸中的诗情与手上的老茧遇合厮磨的产物。换言之,一个人,有良好的审美感受和文字表述能力,又有着丰厚坚实的实践经验,那么,在漫漫时日里,在工作积累中,有一些想法欲加倾吐,它们洒落到纸上,呈显为文字,难道不具“理论”意义吗?我看起码比当下一些坐而论道、大而无当、去之不返的高头讲章强上许多。象牙塔中可以产生精美的艺术,但卸不是眼下我们所看到的这些“盆景理论”。
我们一直在期待着真正植根于盆艺本体空间的,能够感动我们心灵的艺术批评,一种能够准确把握批评对象的文字创造。但这种期待就目前而言,似乎还远不可及,而我们在这里眺望得太久了,眼睛也不免有些酸涩。
刀扬锋,剑出鞘,挥臂上阵,一番抡砍,痛快归痛快,但这样做对原本就显零落的园地有何裨益呢,我在问自己。又一想,我等枯枝败叶下去,随之生发的当是一片葳蕤吧。从这个意义上讲,批判也是建设,便又坦然。再有,鄙人觉得,对那些动辄以“儒道”、“传统文化”(也不知他们是否真的通晓)说理论事的“盆景理论家”们,泼泼冷水也好。
以上关于“高于自然”、“高等艺术”的质疑,并不是闲着无聊在做文本意义上的咬文嚼字,对部分“盆景理论”的指摘,也不是故作高明的炫能逞强,只是觉得,一个艺术门类的基本概念如果经不起推敲,一些文字工作者(也包括部分盆景人)对其所说所言并不彻底明了,那么,在之基础上的理论构建对于现实又能起到什么作用昵?其做出的判断、得出的结论,对于当前不断深化活跃的创作,又能有多少现实意义呢?以讹传讹,沾沾自喜,盲目乐观,并不是面对事物的科学态度。我想,任何胸怀宽广、目光辽远的人.在任何时刻,都会呼唤并且需要怀疑精神、求索态度和真正的理性与批判——因为舍此他将无法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