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情者,人心之山水;山水者,天地之才情。”这话自少时就喜欢,以为说出了艺术创作的某种真意。及至年壮,足迹略广,每当登临胜景,身处莽莽苍苍的河山,在被感染振奋的同时,莫不慨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和郁勃才情——何以雄壮、奇诡、秀美至此?但天地无言,依旧日月轮转,呈上一幅又一幅摄魂夺魄的画面……所以后人将奇山秀水视为横亘天地之间的巨大才情。正是由于这一“才情”的存在,才激发了无数敏于感受的心灵,为之流连陶醉,歌咏描绘,从而成就了内心有如重峦叠嶂般千回百转的才子词人。这两者,天地山水为因,人心才情为果,故老子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
山水盆景是我国盆景艺术中一道靓丽的风景线,在世界盆艺丛林中也闪耀着独特的光芒。一拳石则太华千寻,一勺水则江湖万里——它以其特有的表现形式,将广阔的山川河泊浓缩于一小小盆盎,而且此山川湖泊”可望、可行、可居、可游”,更为可赏,较之单纯的树木盆景,它在表达大自然丰富状貌和传达诗情画意方面更为得心应手,同时其所呈现的景象也更易倾向深远广阔,雄浑壮大,因而技术手段也更为复杂全面(涉及树木栽植养护、山石拼接裁截等多个方面),艺术标准也更为精审严格.是盆景大家族中的高难度表现形式。
当然,任何一种表现形式做到极致都可殊途同归,但就总体难度而言,山水盆景显然略胜一筹,这也是此种表现形式为何从事者较少而精品力作也较罕见的一个重要原因。无论现状如何,由于它的存在,极大地丰富了盆景表现领域和表现形式,为中国盆景的发展、腾飞增添了极为重要的一翼,并且与水旱盆景一道,成为极富民族特色与中国面孔的盆艺名片。
山水盆景为何产生、繁盛于中国?追溯起来,当与我国特有的思维理念有关。“天人合一”是我国古典哲学的根本观念之一,也是异于西方思想观念最显著的特征。从这一观念出发,中国古代的艺术家们从一己感受出发,在艺术作品中表现自然的永恒与阔大,体味人在其中的自由与微渺,创造出了极为炫目的艺术成果。我有时看宋代山水画,以为它们呈现的不仅仅是一纸烟云与林木,而简直就是天地,是宇宙,故常有震撼。宋代以降,艺术家们渐从“无我之境”走向“有我之境”,更多地呈现出了与自然的亲密和交融,更多地展现了笔墨与个性,尽管震撼力稍减,却也一派生机,多有看处。
所谓仁者乐山、智者乐水,无论古今,才情洋溢者,总爱找寻山水佳绝之处,徜徉其间,休憩玩味,无论“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庄子,“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陶渊明,还是“居山林间,常危坐终日”的范宽,抑或“五岳寻仙不辞远,一生好入名山游”的李白,都把山水当做了他们的游牧和栖息之地,而当代油画家洪凌,更是直接将画室筑在了富春江边……这其中极致,或许要以庄子《让王》篇中的善卷为代表了——“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日‘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
弃“天下、国家”于不顾,而独钟情这空阔广漠的“天地”与“深山”,到底为什么呢? 我曾这样解析:“显然,它的诱惑不在物质,而是心灵的适意和自得。山水林泉的形貌与特质,对某些人来说有着强大的吸引力,仿若另一个自己——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同时,它恢弘博大,和光同尘,无论何种曳质与心灵需求的人,都会在它怀抱里找到自己的灵魂归宿和精神家园。”并且,与短暂的世间之旅相较,万古长存的山川和奔腾不息的江河似乎更宜喻示若不朽与永恒。在如此巨大、久远、牢固的存在面前,人更容易发现自己的渺小并从中找到归属感,所以也就更愿与其连接沟通,甚至渴望投入其中与之融为一体。山水是中国文人的另一种宗教。
这大概也是我国山水诗、山水画格外繁荣兴盛的缘由。
中国山水翁景当然也深受这一传统影响,只是与这诗画不同的是,它由纸上走入了盆钵,由平面而立体,将心中遐思和壁上峰峦化作了四面可赏的实物,且高岩巍巍,群山簇拥,土木青青,水石掩映,再间以舟船、桥梁、人居以及各色人物,俨然世外桃源,又分明人间景象……为喜爱自然的人们呈上了一方可以明确感知与触摸的活色生香的“袖珍江山”,使人身居斗室即可一览山水胜景,发远足之豪情,难怪会得“无声的诗、立体的画”的形容与赞誉。
既为无声诗,立体画,那么,我国丰富灿烂的诗画传统无疑为山水盆景提供了充足的思想资源和精神养料,是其创新发展的理论宝库。与博大精深的诗画传统相比,山水盆景创作无论历史还是现实,理论还是作品,都较单薄贫弱,需要很好地正视自身不足,下大气力向之学习兼拢。好在,山水盆景与山水诗画同宗同源,是中国文化特有的产物,有着一脉相承的气韵和风骨,尤其是,中国山水画的创作原则和方法,同样适用于山水盆景制作,也因此,全面向中国山水画学习便成为了摆在山水盆景面前的紧迫任务。
学然后知不足,愈是在这诗画海洋中浸淫得长久便愈会发觉,山水盆景的发展,实在无法脱离这它们的滋养,非但无法脱离,相反,只有深深扎根于这一沃土,才会愈加繁茂昌盛。众所周知,“诗情画意”一直是盆景这一艺术门类所要追求和传达的意旨,而中国山水诗、山水画的辉煌成就则为山水盆景创作树立了标杆与典范,是它终生所要学习、追赶的方向。
艺术说到底,是创作者自身的事,作者胸中“诗情”与手底“画意”从何而来?一个聪敏的学习者会对前人丰饶富丽的归纳概括采取漠视态度么?更何况,山水盆景直接取材于奇山秀水,与山水诗、山水画原本就有着天然的血缘关系,所以就更应当深入地向博大精深的传统文化学习。只有在这方面做足了工夫,才有可能做出好作品来。
很多人都在如此说如此提倡,但真正落实的并不多。并非将一排山石堆砌出来就是一件才情洋溢的作品了,“山水”与“才情”之间若划等号,其间尚有大量扎实具体的工作要做,比如说,饱读诗书.深入画史、精研作品,再比如,跋山涉水、行走天下,饱游饫看。以后者为例,“太史公行天下,周览四海名山大川,与燕、赵间豪俊交游,故其文疏荡,颇有奇气(苏辙)”,“使山水与才情判然无涉,则司马子长何所取于名山大川,而能扩其文思、雄其史笔也哉?(李渔)”——即便具天纵之才的司马迁,也尚需借山川之力以助文气,更何况直接以山水为表现对象的我们呢。
傅抱石入川以后,画风为之大变,在川八年,是他绘画成熟也即风格形成的年代,可见深入自然对一位山水画家的决定性影响。山川之美,不仅可以充实人的心胸,更可潜移默化人的精神,并影响他的创作。这其实也是艺术创作取之不尽的源头活水,难怪那么多立志为山川造像的人要“搜金奇峰打草稿”了。大自然是艺术创作的源泉,此一定律,颠扑不破,舍此难有作为。这其实也是对那些闭门造车、机械重复、模式化制作的一个有效提醒和纠正。
只要肯深入自然,你就会发现,自然是没有模式的,不仅没有模式,而且千变万化,极灵动活泼,同时又广阔深邃,任何试图以模式去图解和表达的尝试,只能与其南辕北辙,背向而驰了。而这样的作品再多,也与自然无涉。
写到这里,不禁想起了一位山水盆景作家蒋剑先生。我只知道他是江苏无锡人,一九九四年在天津展会上与之有过一次简短晤面,此后再无消息,而他的创作好像也只集中在九十年代初期。尽管创作时间较短,作品也不多,但成就令人刮目。其作混茫大气,磅礴与秀润兼而有之,使人过目难忘。
同时在他散见于各刊的文字中,亦可以窥见其熟知画论,有良好的文学、国画修养。这是一位天赋过人,修养、才学、技艺均较为齐备的盆艺家,只可惜他并未在此处过久停留,刹那光华闪过之后,便另寻他处安身立命了,让人颇生感慨与想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