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功是湖北天门市水泥制品厂的退休工人，早年丧偶，儿孙绕膝。他不跟孝顺的儿孙们住高楼，执意独居小屋，栽满地树桩、围一圈竹篱、养一条黑狗，日出而作，日没而息，整天与狗为伴，同桩对语，还不时用嘶哑的嗓音唱自编的小调《篱笆、男人和狗》：“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树桩还是那批树桩……”
每年春季，是曹功最惬意的季节，自行车一骑，大黑狗一带，上山挖树桩。饿了，啃一个馒头，他一半、狗一半，渴了，喝几口山泉水。来回百十里，天亮就出门，天黑才回家，总是行色勿勿，来去无踪，有时满载而归，有时无果而返。曹功挖桩有自定的规矩：一不挖松柏桩：二不挖大古桩：三不挖对节白蜡桩，尽挖清一色的中型刺冬青桩。用他的话说，松柏是山林树种，大古桩是活化石，对节白蜡是稀有树种，违法的事坚决不干。只有刺冬青，遍山皆是，好桩型多，四季常青，枝上有刺，谁惹了就刺他。
曹功是天门市远近闻名的挖桩、养坯高手。凡是同他上过山的花友谈起他都连连称赞。他爬峭壁像猴子，钻棘林像豹子，浑身古铜色．手茧比别人的脚板皮还厚。曹功育桩，十分粗放。下山桩现回现栽，像植树一样，几个坑、几铲土、几瓢水算数。夏不遮阳、冬不防寒，成活率却极高。
人们向他取经，他总是笑呵呵地说：“我一个粗人有什么经可取?当年我投胎的时候，阎王爷叫我到阳间栽树兜子，他答允我栽一活——。”
每次市里举行盆景展览，曹功都像过节一样，平时不修边幅的他穿戴整齐，连最上一粒扣子都扣上。花友们说：“曹功老，要找老伴了吗？”他说；“这一辈子，盆景就是我的老伴。”布展时，年过花甲的他，第一个爬上几米高的杆上挂布标；开展后，二十四小时寸步不离展厅，白天一盆盆地看，夜晚他牵来狗在展场巡回，不时对狗发话：“伙计，同我一起好好值班吧！”饿了渴了，还是一个馍、一杯水。
曹功有几百盆刺冬青盆景，造型各异，千姿百态，令人叹为观止。他是历次盆景展览的获奖大户，但曹功从不沾沾自喜，固步自封。他虚心好学，向花友们学习、向书本学习，他不是温文尔雅的文人，但博览群书，晓古通今，白天再忙再累，都坚持秉烛夜读。他经常告诫自己艺无止境，活到老学到老。贺淦荪大师的东西那么多，那么好，他还在不断地学习，不断地创新，我们算什么，不学行吗？
不知何故，一向健康、乐观的曹功．突然病倒了，住院一查，晚期肺癌！
我到医院探视他，他强忍巨痛，不谈病情却跟我侃谈盆景，切磋技艺，说出院后还请我帮他修剪几盆盆景。
病危了，我又去看他，只见他面颊清瘦，皮包骨头，这次，他谈到了病，谈到了死：“肖老师，我知道我的病，来得陡、来得凶，我并不害怕，阎王爷要招我回去了，我还是干搞盆景的老本行，找周瘦鹃报到去，拜他为师……”我强忍着泪，无言以对。
病逝了，我最后去送他，这次他不在小屋里，却安详地躺在儿子宽敞的客厅里，儿子抽泣着说，父亲临终时，只交待了两件事，一是管好盆景，二是将他的盆景协会会员证嵌在遗像右下方。我强忍着泪，无言以慰。
曹功走了，一个平凡的老工人走了，一个视盆景如生命的老花友走了，走得那么平静、那么坦然、那么幽默！
哲人说，任何人都是一本书。曹功亦是如此。
“星星还是那颗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树桩还是那批树桩……”多少年来，这嘶哑的歌声，仍依稀回荡在我的耳畔。
忘不了你，我的仁兄挚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