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人会玩，园林之外，最典型的例子大概就是盆景了。苏派盆景之名丝毫也不低于苏州园林，这当然仍是母子关系的一种。园林是盆景的摹本，反之，盆景也是园林的小样，这是行话。像造园林一样，苏州人玩盆景，有着得天独厚的自然条件，太湖石是现成就有的，崖岸嘉树当然更随处可见，再加上苏州人特有的文化底蕴，一块山石加上一截树枝，另加一方紫砂盆，苏州人似乎随便侍弄一番，就是一方盆景了。
据说“盆景”一词，也是苏州人的发明，确切的出处是明代苏州人王鏊所著的《姑苏志》，书中有这样的记述：“虎丘人善于盆中植奇花异卉，盘松古梅，置之几案，清雅可爱，谓之盆景。”这恐怕是“盆景”一词出现的最早记载了。在此之前，唐代白居易、宋代范成大、元代韫上人以及明代文震亨和清代胡焕章等，均有制作山水盆景的雅好和文字描述。到了清代，苏州盆景已经达到“云林山树画意”的造诣，这是盆景艺术的最高意境。清人沈复以其家居生活和浪游见闻写成的《浮生六记》，在其《闺房记乐》、《闲情记叙》、《浪游记快》篇中，也记有“叠盆山”、“栽树取势”、“盆树剪栽”等盆景制作诸法，一时也给此书增加了不少可读性。苏州盆景是玩的艺术，玩，自然也是一门学问。
写到这里，想到一个人，那就是周瘦鹃。由盆景一词而想到周瘦鹃，应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在近代苏州的文化人物中，周是我特别感兴趣的一个人物。虽然对于今天的人来说，周瘦鹃这个名字似乎真的是有些遥远。就是现在的苏州人中，又有几个记得他的？在我们这里，发展与遗忘几乎总是以同样的速度往前行进的，这是题外话。多年来，我一直存有这样的一个私念，如果有朝一日我的笔力成熟，那么我最想写的一本书，就是周的传记了。众所周知，周瘦鹃是文学家、翻译家，更是一代盆景大师。作为一名旧时代文人，鸳鸯蝴蝶派的掌门人，周的身上显然存有不少为新时代所不容的东西。新中国成立以后，周瘦鹃显得很激动，对新中国充满欢喜之情，这从他解放后所写的一系列文章中可以看出。
苏州王长河头的“紫兰小筑”，曾是周瘦鹃精心营造的一方天地。在那里，精通书画的他不再以笔耕为业，而是专心致力于园艺和盆景的研究。“时常有闻人和要人去参观他的盆景，有中国的，也有外国的。仅仅国家级的领导人就有周恩来、董必武；当时的副总理中，有六位去过周瘦鹃家，这六位副总理是陈毅、陆定一、李先念、薄一波，谭震林、乌兰夫。还有副委员长班禅一家人以及两位元帅———刘伯承和叶剑英。叶剑英元帅显然是盆景的爱好者，他竟然到周瘦鹃家去做过三次客。周瘦鹃的家在苏州，所有参观者都得专程赶去，由此可见他的盆景如何了得。”这是作家叶兆言的一段文字描写，所记信然。
接下来的事情大约就不用我来写下去了吧。一场文化革命，周家盆景悉数被毁，周本人也自沉井底，成了日后多事者频频说起的对象。说到苏州盆景，就一定会提到周瘦鹃，提到他的“紫兰小筑”。这样也好，美在毁灭中留成，也算是一种生长方式吧。我想，如果我们把苏州当做是一方盆景的话（苏州有时候也确实像一方盆景），那么周瘦鹃则是其中一棵被扭曲的老树……在历史的时空里，扭曲的美往往比舒展的美、优雅的美更能让人记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