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桌上的盆景走了,突然有一种“一别两宽”的莫名惆怅和淡淡释怀。
据说,大千世界人与人相遇的概率是五千分之一。像我这样的人与一丛植物相遇的概率是五亿分之一,算是奇缘了。
盆景是草。草是朋友送,她知道,花,我是养不活的。用她的话说,我能养活自己,堪称上个世纪80年代以来,人类最大的奇迹。
一共送了两盆。
一盆是精心雕琢。盆高20厘米,一只画眉在花枝上啼鸣,一声一声,把春天呼唤。画眉叫春的旁边,题刻二字:神韵。鸟,在合适的地方出现,还是很有美感的,乳白的盆子纤细的腰身因之而春意盎然,生机勃勃。在写意盆身的衬托下,这棵绿植显然具象了很多了。
一块“巨石”宛如擎天,四周苔藓铺成的微缩山地,峰峦相望,此起彼伏,绿意无垠。高耸的石涯之下,灰绿色的“树干”挺身而出,沿着一跟铁线蜿蜒,有盘古破鸿蒙之磅礴,亦有灵根出沃土的灵秀,刚似雄鹰凌空,柔比鱼潜海渊。和着这至刚至柔的身躯,它有一个至情至性的名字:六月雪。
(六月雪)
友人说,另一盆是古人君子案头植物,在她的普及之下,我才知道它叫菖蒲。六月雪的架势让同行的菖蒲逊色了不少。矮小身材,一丛乱发的,没头没脸,就连盆身也是最简单的陶瓷,猪肝色的,病态的低调。盆身上“天道酬勤”倒也暗合君子之道,可惜歪歪扭扭,藏头露尾的,君子之风荡然无存。菖蒲低矮,伏地而生,出地数厘米之后,四周拓展,又相依相扶,抱成生机草团,盆口绿油油的,春去色不断,初看乱发纷飞,细看乱中有序,实则饱满丰盈。
(菖蒲)
友人把就盆景给我之后,留下一句:这两盆好活,喜阴,数日浇水即可,无需日晒风吹,省去腾挪之苦。我欣然接下。一左一右,一盆有头有脸,一盆蓬头垢脸,一高富帅,一矮穷挫在我的桌面以电脑为界,诙谐对视,在同一个平面里发出一串串长长嘶嘶对吼。一边是旷野苍鹰宿,一边是农畦野鸟飞,两样风景,一样精彩。不过的,我坚信它们都能活得很好,猫有猫道,狗有狗法,这世界千姿百态的,有些靠脸活,有些靠不要脸活。有些架势唬人,有些低调安生。我甚至一度认为,没有“脸面”的菖蒲可能寿数更长些。
六月雪原本枝叶密集,据说养得好,会白花盛开,宛如雪花挂树,星星点点,清雅洁白,素心可人。办公室养人,不养花。六月雪在空调风口,蕊未见,却落叶纷纷如雪。细心听,犹有秋风扫败荷的残响,我几乎每日上班都得打扫一番。一米来长的桌面,季节僭越,像是想象的海水,漫无边际的苍茫中,一只不会游泳的鱼,鳞片接二连三褪去,像一艘疼痛的船,在孤独中等待救援。它,离死亡就差一条岸线。
六月雪花期未至,菖蒲已经褪去草绿,耷拉在地上,枯萎而疲倦,瘦长而干瘪。手轻轻一碰,草的韧劲反馈给手的弹性,微弱如夜空中远处看不见的灯火。轻轻一挑,茎叶四伤,齐整的底部找不到根系所在。
点点的霉变不规则分布,一直朝着细叶顶端蔓延,粗糙的斑点如同没有打磨的石碑,镌刻着死亡宣言。菖蒲遇难了,没有“脸面”的菖蒲遇难了。秦火一烈,多少书儒,化做青烟弥漫在历史深处,如歌泣响。而今,与君子同案、书生同伴的菖蒲把绿色埋在这个夏天,像是经历雪冻之后莞尔告别,在我眼里却英姿宛然。
(挂了的菖蒲)
从菖蒲的婉约离去,到六月雪的殃殃无力。我不得不站在植物的角度重新审视我的喂养方法。百度的时候,无意发现,菖蒲在德国的花语:婚姻完美。我在它的身旁电脑里阅读着:“同行半路,一别两宽,餘生漫漫,依然親情守候。”仿佛捕捉到时间沉落到不同空间的回响。
望着枯萎的菖蒲,如同看着这行字慢慢凋谢,是精彩是无奈,温柔对待。桌面上,往后余生,就剩下六月雪了。
一早我发了短信给友人,确定这两个绿植的名字。她回了一个笑脸。估计还不知道菖蒲的噩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