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兼神(一)
苏轼有诗：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这句很直白，我就不解释了。他还有一句“平生好诗仍好画，书墙宛壁长遭骂。”很有意思，以东坡居士这样的人物，书文诗画都能称绝的，在墙上题诗画还招人漫骂。大家在气象，名家在精神，骨性天成，各行其是。上节末讲了“得意忘形”的道理，这节再来谈谈何谓“形神兼备”。
盆景艺术应该是中国的起源。这一点，在“数典忘祖”的网络时代所谓精英也不可否认。吾国盆景的源流，当是发端于先秦，启萌于秦汉，发展于晋隋，兴盛于唐宋，完备于元明，分流于清民。（具体可参考《盆景发展史》）。古往今来，艺者众多。不同大家又会形成不同的流派和风格，就算同一大师的作品也会有不同树种和造型，即所谓前手后手亦不相师。更有许多国外高手参与到这一艺术形式中来，这样，当今盆景艺术这个异彩纷呈，百花争艳的艺苑，便气象万千，令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众多的观赏者和初学者在这满目珠玉，好似魔术万花筒般的盆景艺术面前，就好像看江湖卖解一般，外行只好看看热闹；内行就能看出许多门道。而一但抓住要领，登堂入室，便会神清志醒，一目了然。中国盆景的艺术美表现在很多方面，但我们在欣赏中只要抓住“形”和“神”这两个字，其他方面就可迎刃而解了。古人把形称为形质，神称为性情。具体一点说，形是指外在形状，凡是盆中可见的东西，如树石姿态，枝法结构，布局方法与树种特征等在在皆是。
神是指盆景的内在的精神，它能透露了制作者的修养个性与制作时的思想情感。形表现出盆艺者的制作技巧，含蕴着盆艺者融入盆景中的精神，古人所谓“妙在性情，能在形质”，是说一件好的作品，其形与神必定巧妙地交融在一起，泯其形迹，方能表现出感人的魅力，（形成空杯子）从而引起观者的共鸣（注满茶水）。
我这里将“物，意，形，神，气，势”六个字拆开来讲，读者切切不要以为它们是各自独立的。在艺术审美中这六点只是一个事物的几个方面，而且这几个方面还互相含蕴，息息相关。物在而意备，得意而忘形，形俱而神生，神完而气足，气致而势成，知势而应物。
把物和形区分一下，以免混淆。物是艺术描写的对象，解析为艺术作品中的构成元素。在词章则为文字；在书法则为笔画；在绘画则为彩墨；在音乐则为符节；在围棋则为枰与子；在盆景则为几，盆，水，土，石，树，苔。形是艺术品表现的内容，解析为艺术作品中的有机组合。在词章则为文字排列的段落；在书法则为笔画间架的结体；在绘画则为彩墨构造的形象；在音乐则为符节形成的韵律；在围棋则为黑白子布下的棋势；在盆景则为几形，盆相，水光，土质，石理，树姿，苔色展示的形态。
文有波澜起伏，书有横斜疏密，画有浓淡轻重，乐有喜怒哀忧，棋有动静强弱，盆景则兼而有之。然同样的树石，不同人做出来形状各异。就象人均有五官，但因形态部位的细微差别，而各有面貌。同是岭南，孔泰初大树枝法刚劲虬曲，莫眠府则结构疏朗野趣，素仁清简高致。总之，结构向背开合，照顾呼应，与疏密相间，务求变化，以尽灵活之趣。所谓疏处可以跑马，密处不使透风，错落如扶老携幼，参差若楼观飞惊，如此造型方显精神。盆景作品，功成之日，题名置几，可观赏者第一眼的印象，来自整盆的章法结构。章法在于枝与枝、枝与杆、杆与盆中土石留白之间的安排，轻重缓急，上呼下应，左右构牵，前后顾嘱，八方四面，均须照应。同时，枝与枝之间虚实应用，与绘画上分间布白的道理相通，尤需注意。大致直杆斜杆曲杆卧杆较平正，临水悬崖倒挂章法则趋险奇。
须知奇正之变,方可握胜败之机。兵法云：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哉！奇正可以演绎为盆景造型中的疏密，虚实，轻重，曲直等手段。我们学盆景，初上手时以平正为好。既能平正，复追险绝；既能险绝，复归平正。能繁到能简，能简再到能繁。这是一个上升螺旋线型的渐变过程。随着奇正手法的变化轮转，咱们做盆景的手段也不停的提高，作品越来越有涵义和神韵，最后达到不拘一法，信手拈来的境界。
山水之主峰，树木之主枝是领兵之大将，令旗所指，众兵皆向。绝无相悖之枝。我曾经见过，大枝与树势相左，枝型与枝型相背，野趣杂木做雪松似的雪压枝，虬龙奋起的树强作死曲倒挂，就像幼稚园小班的娃娃，哇哇哭闹，不肯听从老师的调度。令人可笑之余，实觉无奈也甚。
须知力学的原理是一定的。我们常说自然是我师，可知自然的规则是不可违背的。高于自然不是叫你违背自然。植物的姿态和动势与其他动物及人类用力的原理是一样的，不然不足以论姿态和动势。盆景树相有壮瘦大小，小如微盆，瘦如文人，大如庭间，壮如狮式，一干及多干，皆应该有相避相形、相呼相应之妙。盆景作品，往往不能由意义毫不相关的树石所构成，它必定像有组织有内容的一篇文章，即使是苔土及用盆，也有特定意义。所以石与山，树与枝在内容与形式上都有内在的不可分割的联系。
那就是体现在盆景造形里面的气脉。形神兼备的要点就在气脉。气脉通畅自然会有神气聚生。气脉是树石间的映带呼应关系。盆景树石当如书法，所谓笔断意连，行气贯穿。也就是说布局一气呵成，枝枝石石首尾相应，血脉畅通，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中国盆景的树石布局间行气与文章之行文相仿佛，有起承转合，有委婉顿挫，迅疾如瀑布急湍，流畅如行云流水。行气亦需有变化，枝脉有疾有徐，有张有驰，有起有伏，乃得灵动。体现第一节内容所言之线性的节奏和韵律。
如昔怀素草书疾则如惊雷激电，缓则如夏云出岫，行气之美，具现眼前； 如浔江琵琶女曲调，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东西无言，江心月白。
此时无声胜有声，此处颇得老子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之趣。无声之乐是为“神”。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江月何处？但千江月照，唯此一轮。都是天上月于江中的投影。有水皆可映月，完形尽可生神。荀子曰：形具而神生。
篇幅有限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