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与动之间的行走
但若再进一步思考,便不难发现,在这第二重宛若之所,园林不再仅仅是以诗画为原型或参照,而更是展现出一种实质性的深化和延伸。
先回到李渔的文本。在论及绘画与园林之间的明显差异之后,我们本来期待他会进一步结合造园的具体实践来展开谈谈造化之神力是以何种方式来令自身得以自然而然的呈现。但令人失望的是,李渔在下文细致阐释叠山之法的时候,却还是大段引述了唐宋八大家的诗文之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妨于别处再觅启示。由此就必须提及郭熙的《林泉高致》这部古代画论经典,尤其是其中的一个引人深思的论断:“世之笃论,谓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游者,有可居者……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游之为得。何者?
观今山川,地占数百里,可游可居之处十无三四,而必取可居可游之品。”(《山水训》)[9]259这就引出一个与园林密切相关的思考。首先,郭熙之所以将可居可游视作优先于可行可望,正是基于真实的山水风景自身的特征。也即,他最终意在将山水之画境引回、指向自然之实景。在山水画之中亦可以实现可游可居的意趣,比如刘继潮就曾概括出中国画所特有的“游观”之法,进而区别于西方绘画之中的定点透视。然而,游观也好,卧游也罢,这些最终都只能在二维平面以视线移动的形式呈现,继而激发心灵之体验。但园林就截然不同,它恰可以将可居可游落实于真实的山水风景之中,并由此深入到自然风景的地理和时空的深处。就此而言,园林就不再只是画境在真实的地理空间之中的呈现,而是正相反,园林作为自然本身的真实呈现,反倒理应被视作是中国艺术精神的最终归宿。
观今山川,地占数百里,可游可居之处十无三四,而必取可居可游之品。”(《山水训》)[9]259这就引出一个与园林密切相关的思考。首先,郭熙之所以将可居可游视作优先于可行可望,正是基于真实的山水风景自身的特征。也即,他最终意在将山水之画境引回、指向自然之实景。在山水画之中亦可以实现可游可居的意趣,比如刘继潮就曾概括出中国画所特有的“游观”之法,进而区别于西方绘画之中的定点透视。然而,游观也好,卧游也罢,这些最终都只能在二维平面以视线移动的形式呈现,继而激发心灵之体验。但园林就截然不同,它恰可以将可居可游落实于真实的山水风景之中,并由此深入到自然风景的地理和时空的深处。就此而言,园林就不再只是画境在真实的地理空间之中的呈现,而是正相反,园林作为自然本身的真实呈现,反倒理应被视作是中国艺术精神的最终归宿。
那么,园林又何以作为通向此种归宿的本质性道路呢?园林的可游可居又究竟展现出何种优先于诗画的独到之处呢?这就恰好涉及段义孚所阐发的“恋地情结”的第二个特征,即身体的接触,或者说具身的维度。面对诗画,观者主要是眼在动,心在动,而身体至多只是一个潜在的背景和基础。但游玩园林就正相反,始终是身先动,并由此带动眼与心之动。就此而言,陈从周所提出的“静观”与“动观”之分就颇为精当。静观,即驻足观赏;动观,即移步换景[7]3-4。看起来,这一静一动,也恰好是诗画之观与园林之观的根本区别。但这却并非陈先生之本意。因为在园林之中,无论是静还是动,最终所指向的都是身体在真实的景色空间之中的行望居游。陈先生随后以3个层层递进的意思对此加以解说。
首先,“小园若斗室之悬一二名画,宜静观。大园则如美术展览会之集大成,宜动观”[7]25。但静动之间的区分当然不是绝对的,小园亦可以穿行,大园亦可以驻足欣赏。关键在于这里的“宜”这个词,它所强调的恰恰是空间的大小尺度和身体的动静之态的彼此呼应。园林不同于诗画,它所考量的根本上是身体在空间之中的位置,以及由此所产生的身体与空间之间的相互关系。空间之小适宜身体之静,空间之大激发身体之动,这本是基本的原理。
其次,“动观为主……静观为辅”[7]88。陈先生的这个原理其实并非仅指涉拙政园,而理应拓展为园林设计的普遍法则。显然,没有任何的园林能够以身之静为前提和基础,造园的根本目的,正是不断激活身之动,由此不断深入景色之中,进而不断展现出时空的曼妙曲折的诗意。因此,动观始终是首要的原则,而静观只能起到辅助和从属的作用。静之位置贯穿于动的过程之中,作为暂时的止息,作为分隔的界限,作为转换和过渡,作为结末和重启,作为连续和间断,它的作用不一而足。
由此也就涉及园林之“观”的第三个根本要点,或许也是最为重要的一条原理,那正是从“引景”到“点景”,最终皆是为了“显景”[7]231-232。“引”即以景来引发、引导身之动,这是园林设计之起点,亦是根本。但并非只有引就够了,在身动的过程之中,势必还需要将景色的精华之“点”突出呈现出来,以此令游人“静”下来慢慢观赏。动静之间,景色自身的种种奥妙的诗意就这样一步步、一点点在时空之中“显现”出来。总结以上3点,似乎恰可以说,身体在景色之中的动静皆宜的行走,正是古代园林的那种介于人作和天成之间的“宛若”之诗意的完美呈现。
在古代浩如烟海的各类游园随笔散文之中,已经有大量关于动静之间行走的或生动或翔实或隽永或诙谐的记述,在此不再赘述。在本小节最后,不妨再拓展一点视野,谈一下当代西方思想中关于行走的一些启示。法国哲学家、历史学家德塞托(MicheldeCerteau)很早就从观与游之分的角度对城市景观进行了阐发。在他看来,“观看者”(voyeur)总是试图占据一个居高临下、置身事外的视角,进而将城市简化为一个整体性的图景,抽象为一个条分缕析的文本[10]92-93。而对于偏爱行走的城市践行者来说,更喜欢以身体力行的方式深入到城市的时空之中,以具身性为基础,以审美体验为纽带,重新探寻对于地方的依恋和归属。
在这样的行走者眼中,城市的景观更呈现出微观、特异(singular)、多元和流变的面貌。它更像是一个有待行者去探索的迷宫,一块折射出无穷面貌的水晶。它可以被比拟作诗画,但从存在的本真形态上来看,它恰恰正是一座宛若天成又宛若画意的园林。当德塞托慨叹今天的城市越来越失去了行走的乐趣和意趣,当丽贝卡·索尔尼(RebeccaSolnit)更为激烈地谈到“行走的主题至当代已经失落”、今天只有“无根”的“流动”之时[11]34-35,他们心心念念的行走之境界难道不恰恰近似中国园林之中那种以身与情为纽带、以动静皆宜为形态的行走的诗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