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动 势”美 学 范 畴 诠 释
唐吉青
范畴是各个知识领域的基本概念,是对客观事物现象本质联系的思维形式。严格的说,范畴应该是概念中的概念。例如在美学中并非所有的术语都能称得上是范畴,还有就是范畴有主次大小等等层次的区别,有主要范畴,或称为核心范畴,次要范畴,或称为从属范畴。例如在动势盆景中,“动势”应该是核心范畴,而向背弛张,开合顾盼则是从属范畴。
中国美学范畴有许多源于中国古典的哲学范畴。如在《庄子》一书,原本是对哲学上的一些讨论,但与审美无意相通,对后世美学上的影响绝不亚于哲学。中国美学范畴的形成,离不开传统哲学的成熟,而中国古典哲学上的模糊性、多义性和流变性,也导致中国美学上的模糊性,多义性和流变性。例如孔孟之道就不同于老庄之道,道家之气也不同与儒家之气。之所以提出这个问题,是为了研究中国美学范畴时,尽可能从整体上去把握,探求其发展的内在关系,分析时,客观地去认识种种的关系。
“动”与“静”原本是中国古代探讨宇宙本源的一对范畴,是探宇宙本源是运动的还是静止的猜想。“动”在这里指变动、运动、移动;“静”是指静止、不变、停止。中国古代对宇宙本源的认识,在哲学探讨上大体经过了“静动为本”、“动静互涵”、“动静皆动”三个阶段。宇宙万物处在生生不息的运动之中,运动是绝对的,静止是相对的,今天的共识,是先哲们的经过长期求索的结果。动与静是对立统一,相克相生的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没有静,无所谓动,离开了动,静亦不存在,舍去了一方,另一方便失去了存在的意义。
“静为动本”或“静为躁君”等哲学上的命题,在审美范畴上演化为“以静观动”的审美精神境界。老子说:“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庄子说:“虚则静,静则动”,静之心为了动之观。静观就是要虚廓心灵,涤荡胸怀,澡雪精神,心无挂碍地去神与物游,去观照体味奔腾的大千世界。刘勰说:“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这种不动而动,毫末之间,眉睫之前,而拥有了整个宇宙。苏轼也说:“静能了群动,空故纳万境”,都是指用虚静的心灵,去感悟接纳生命的律动,体验把握生机盎然又瞬息万变,广阔无垠的自然世界。
在中国历史上,还有一种审美精神境界,那就是“以动观动”,或称为“以动追动”。例如屈原,忠而被谤,信而见疑,忧国忧民,在写作《离骚》时怎能虚静?愤忧怨伤,情动于衷,亦是一种审美精神境界,而这种境界绝不是源自于恬淡无为,超然世外的“静观”。又如元代画家黄公望,终日奔走于荒山乱石之间,丛木深竹之中,风雨骤至,全然不顾,意态忽忽,这样的审美精神境界,又如何能够“静观”?再如司马迁、李白、杜甫、陆游、辛弃疾、汤显祖、李贽、徐渭……都绝不是以安适恬静之心,用“静观”的审美精神境界来进行艺术创作的。他们“以动观动”,“以动追动”,不平则鸣,有时甚至是狂态的,一往情深地去追求真理,以胸中炽热的情感去感化、融化、燃烧对象,激情如火,故尔才能喷吐出璀灿瑰丽的华章来。
中国艺术对客体世界的观察方法,决定了艺术的思维方法,而对艺术的思维方法,又决定了中国艺术的表现方法。
宗白华先生说:“俯仰往怀,远近取与,是中国哲人的观照法,也是诗人的观照法。而这种观照法表现在我们的诗中画中,构成了我们诗画中空间意识的特质”。这种流动的观察方法源于《易》。《易传•系辞上》“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俯仰往还、远近取与的观照法一经题出,立即成为了中国审美的流动观察方法而倍受推崇。仰观俯察在历代诗文中比比皆是,如“仰观吐曜,俯察含章”,(刘勰)“俯降千仞,仰登天阻”,(曹子建)“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王羲之)“俯视清水波,仰看明月光”,(曹丕)“俯视汉江流,仰视浮云翔”,(苏武)“俯濯石下潭,仰看条上猿”,(谢灵运)……宋代山水画家郭熙在《林泉高致》中说:“远望以取其势,近看以取其质。山,近看如此,远数里又如此,远十数里看又如此,每远每异,所谓山形步步移也”,他还列举了山的正、侧、背的不同形状,春夏秋冬、朝暮阴晴等等四季四时的等等变化,这样一来,一山就有了千百种不同的意态。流动的审美观照,超越了时空与精神领域,历练了中国艺术家经天纬地,移山倒海的胸襟。所谓观,是宏观,取其气势;察是微察,体恤性情。也只有这种游移流动的观察、审美,才能把万里江山、宇宙万物纳入心怀,品天地之精神、通世之哲理,创造出具有中国艺术特色的艺术品来。
传统哲学认为:宇宙万物,皆由生气贯乎其间,气乃生命之本源,天地间气化流衍,自然万物在运动中展现生命的节奏和韵律。《说文解字》曰:“生、进也,象草木生出土上”。《易》云:“天地大德曰生”。天、地、人都是以生命为其根本特征。生即生命之生、生长之生、生成之生。“生乎动者也”,生的根本特征是动,不动则不生。蛰伏只是暂时地不动,如果永远不动,就不是蛰伏而是死亡。王夫之说:“天地之气,恒生于动,而不生于静”,“不动则不生,曲屈而伸,动之机为生之始,震也”。只有动才能表现生,生与动联系在一起,称之为生动,不动则呆、滞、僵、死。
如果将静喻为一,而动将称为万。一动则千姿百态,动也是千姿百态:如飞动、舞动、飘动、卷动、滚动、流动、灵动、旋动、转动、滑动、躁动、摆动、摇动、晃动、掀动、震动、颤动、闪动、跳动、变动、跃动、跑动、走动、挪动、移动、拂动、蠕动、躜动……正因为自然万物千姿百态的动,宇宙天地之间才有生机一片、生态活泼、生意盎然、生趣不尽。
中国艺术在表现手法上,既可化虚为实,也能转实为虚;既能以静托动,亦可以以动写静,但所表现的艺术形象与境界必须是生动的。如“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表现的是动态之美;“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则是以静托动;“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则是以动写静;又如“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这静谧的意境,盎然之生机正是由于“动”,在被惊动山鸟的啼鸣声中,所营造出来的。明代唐志契说:“生者生生不穷,深韵难尽;动者,动而不板,活泼迎人”。清代方薰也说:“气韵生动,须将生动二字省悟,能会生动,则气韵自在”。“气韵生动”是南齐谢赫提出来的审美判断标准,气韵生动一提出后便成为中国艺术对艺术形象、境界的审美基本标准,直至到今。明代李日华说:“韵者、生动之趣,可以神游意会,陡然得之,不可以驻思也”。只有艺术形象、境界得了生动之趣,蕴藏了生机活态,作品才有可能升华到气韵生动的品位与格调上来。
清代沈宗骞说:“天下之物,气之所积而成。即如山水自重岗复岭,以至一木一石,无不有生气贯乎其间,是以繁而不乱,少而不枯,合之则统相联属,分之又各自成形。万物不一状,万变不一相,总之统乎气,以呈生动之趣者,是即所谓势也”。
“势”本作““埶””,字义原本是抓捕罪人的意思,势下的力字是后世加上的,表示势中本身蕴含着有力。
在传统哲学中,“势”是指人类社会发展客观过程中的必然趋势,也就包含着必然的规律,即“理成势者也”,亦是“势成理者也”(王夫之语)。“天下大势”,即天下发展的趋势,理也。中国古代军事学中,军队队列的布置称之为布势,队列得势则势如破竹,“故善战者求之于势”。
“势”在中国美学范畴中,逐渐形成了如下几层意思:
姿势与形生势成。姿势是由物体的线条、形体、脉络的走势、或形态的趋势,整体地给人的感觉。形生势成简言之,即形产生的势。所谓形之所以能生势,是因为形的曲直、方圆、大小、长短、疏密等等因素,造成视觉上的开合、向背、弛张、争让、顾盼、起伏等等的感觉、产生对视觉的冲击力,或称为具有倾向性的张力,势因形生故称为形生势成。如卫夫人在《笔阵图》中写道:“点如高峰坠石,横如千里阵云,直如万岁枯藤……”,以一笔一划之形成所其势。又如刘勰说:“如机发矢直,涧曲湍回,自然之趣也。圆者规体,其势也自转;方者矩形,其势也自安”,讲的也是形生势成。
取势与布势。
中国自古认为,天下万物皆由生气贯乎其间,再小的物都是一生命整体,内都气脉贯通,互为参融,俨然一生命之单元。画家唐岱说:“一木一石,俱有势存乎其间”。所谓势,即是自然之物的形生势成,亦是造型艺术中所表现的线条、形体、脉络的往来逆顺的运动趋势。只有势才能把生命鼓荡起来,将松散的形体导向气脉流转不息的有机体;只有依据势,在形式的联系中构成具有倾向性的张力,才能使作品冲破静态的空间,让形象生动鲜活起来。取势与布势在造型艺术中,可称为章法构图、经营位置、经营天地等等。取势是去除掉妨碍、阻滞于周流气脉中的障碍,使物体形象血脉气息得以贯通,使之能左瞻右顾、上覆下承,相互呼应成一整体。布势,更体现了中国审美的天地观。面对一方空间,大可盈丈,小至方寸,所经营者,天地也。布势是将动静奇正、主宾虚实、疏密繁简、向背弛张、开合顾盼等等对立统一的造型元素,按照立意的要求,以达到合理的布置。就树木为例,一枝有一枝之势,一树有一树之势,树树之间亦各有其势,结构间架要酌势运用,相互映带互补,彼此顾盼成趣,使之在一方空间中,结构成一活泼之整体,捏合成一团生气,在有限的的范围之内,达到最合理的审美境界。“势以能透为生”(笪重光语)在极有限的空间表现天地的生生之韵,忌充塞,僵物死态则流于滞碍,只有空灵流动才能医治闭塞之病,使之生动活泼,在流动中展现生机、生趣,是取势与布势之要害。画家赵左说:“山得势,,虽萦纡高下,气脉乃是贯串;林木得势,虽叁差向背不同,而各自条畅;石得势,虽奇怪而不失理,即平常亦不为庸;山坡得势,虽交错而自不繁乱”。笪重光亦说:“得势则随意经营,一隅皆是;失势则尽心收拾,满幅都非”。可见取势与布势,中国造型艺术对势的重视和势的重要性。
定势。定势作为美学范畴是由刘勰提出来的,他认为文学艺术创作是依据内容来确定体裁,以体裁来形成文势,而文势是多种多样的。他说:“势有刚柔,不必壮言慷慨,乃称势也”,“莫不因情立体,即体成势也”。王夫之说:“以意为主,势次之。势者,意中之神理也”。情有轻重、喜怒哀乐、变化无穷,喜则气和势舒,怒乃气壮势险,哀怨气郁势敛,乐应气平势畅。磅礴、雄壮、飞扬、旷远、险绝、盘曲、抑郁、刚健、柔婉、萧散、凝重、沉着……皆能成势,立意决定作品的定位与气势的生成。
气势。中国古典哲学认为:天下万物气之所积而成,由阴阳二气相生相搏、相合相克、相互摩荡、聚之为万物、散则成太虚,充盈大宇而不窕、生生不息、大化流衍。中国艺术特别注重作者情感的抒发、缘物寄情、作品使人感受就是气的扬溢。沈宗骞说:“山形树态,受天地之生气而成;墨滓笔痕,诧心腕之灵气以出,则气之在是,亦即势之在是也。气以成势,势以御气。势可见,而气不可见,故欲得势,必先培养其气。气能流畅,则势自合拍。气与势原是一孔所出,洒然出之,有自在流行之致,回旋往复之宜,不屑屑以求工,能落落而自合。气耶势耶?并而发之”。这段话完整准确地论述了气、势、气势之间的内在关系,值得推敲与玩味,是领会气势的关键所在,虽是论画,对盆景艺术也应该有所启示。气势不仅存在于天地万物之间,既是自然之物给予我们的感受;气亦是作者的气质、情意等等主体意识,创造作品时的精神状态;艺术品的艺术形象与境界所流露出来的气势,是作品的内在动感。气能运行流畅,势则自然合拍,势是气运行的走向与趋势,因而,气势与动感紧密关联。
蓄势。“一阴一阳谓之道”,老子说:“反者道之动”。阴阳二气的摩荡不仅构成了万事万物,而且阴阳二气使矛盾双方形成了一种张势,中国的艺术传统十分重视矛盾双方对立统一的辩证关系,因此,中国的美学范畴大多是对偶的。如动静、虚实、聚散、有无、疏密、繁简、曲直、方圆、刚柔……等等都是对立统一的。只有矛盾双方打破了形式上的平衡和宁静、才能产生势、显示出气来。如?重光说:“一收复一放,山渐开而势转;一起又一伏,山欲动而势长”。正是在收、放、起、伏的矛盾之中蕴积了力量,在气的运行之中造成了势的显露。引起了形式上的冲突。所谓蓄势,是马欲奔末奔、兽将驰末驰、泽蛟相绞,熊罷对争、抑扬腾挪、推挽有度、弓满待发、力之回荡于内部形式中的“厮杀”。因而欲进先退、欲伸先缩、欲扬先抑、欲露先藏,把握住势的临界点,造成冲突以构成富有动感的瞬间,达到待发、待飞、待动的极致,以寻求内在冲荡的最大值称之为蓄势。
动势是一个复合词,动与势是因果关系,动是势的原由,势是由于动所表现出来的结果。势是运动必然产生的态势,生命力的冲荡必然产生某种趋势,势也是物质运动形式在人的心理上得到的一种体验。
“机发矢直,曲涧湍回”指的物质运动方向不同而产生的不同的势;一箭射出与万箭齐发,是物质运动数量不同而产生不同的势;强弩之末,不可穿槁,是物质运动速度、力度不同而产生的不同的势。无论那种势的生成,都与动有因果关系,不动不能显势,无势也不能显动,动与势也是相辅相成,相依相连的。(拙作《动势盆景的哲学和美学基础》)造型艺术中的“动”,有两种意义:一是说在造型艺术中所表现的形象或境界,其本身是具有动感的,如颠波赴壑,狂涧争流,风旋电激,惊禽走兽,或倾泻、或怒争、或飞逝、或纵跃,势不可挡;或行云流水、飞仙舞鹤、舞女舒袖、凤入琼林,或漫卷、或翩跹、或游戏、或从容、活泼逍洒。这活态、活趣、活境的形象与境界,自然具有动势。再则静态的造型艺术为何具有动感?是因为有许多造型元素具有似动因素。如点、线、面、体、色、质等等造型元素,能引起视觉上的上升与下降、前进与后退、平衡与倾斜、和谐与混乱,统治与服从等等,造成不动之动的似动现象。
依据格式塔心理学的研究,(又称完形心理学)不动的东西怎样才会看成动的东西呢?他们认为把知觉看成是外部力量对机体的入侵,推翻了神精系统的平衡,引起了生理场对抗倾向的一种结果,因此只有力的基本结构模式,才能在审美知觉中造成似动感觉在内的种种幻象。他们还指出了平衡与张力之间的辩证关系,认为成功的艺术品决不可能是静态僵死的东西,它们必然包含着力的冲突、激荡、矛盾的张力,只有展示人类生命力的运动,才能展现出人类实践和主观心灵活动的能动性。
有许多不理解的东西,既使是见到了也不一定会引起注意,只有理解了的东西,才能更好的感觉到它的存在。盆景中的动势无论你是有意还是无意,作为造型元素它客观地存在盆景作品之中。所谓动势盆景则是作者有意识地去把握动势造型规律,运用动势美学原理,来刻划艺术形象,追求具有生动的气势和理想的艺术境界。